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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公子王孫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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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桃李芳塵已盡,木蘭桐花爭新,這等閑春日竟不知覺地過去了大半。長公子與公主的新婚大喜慢慢歸於尋常,但又有一件大事即將降臨蕭府,十八公子於弘文館結業,不日便要受封了。不過,此事於我來說並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如今閑居,又能時常來看馬了。我也似乎忘卻了他曾經的驕狂言論,想那也許只是他的一時之行,並不代表什麽,他的品性裏終究飽含溫存。

“阿真,你知道七龍寶駿嗎?”

這一天他又來看馬了,一直撫著他去歲挑回來的那兩匹馬駒子不肯放手,可驀地竟提問起我來了。我甚覺突然又很驚訝,這問題徐道離也曾問過的。

“公子,連金知道!”

未及我做出反應,陪侍一旁的連金便先喊了出來,舉著手一臉興奮地看著公子。其實這段時間每次公子來看馬都會帶著他,卻又不與他言語,有什麽只同我討論,他臉上的不忿我都瞧見了,故而此次搶著回答,也是實在按捺不住了吧。我倒也不和他爭,依舊默默呆在一旁觀望。

“我問的是阿真,你是阿真嗎?讓你跟著我不是叫你多嘴的!”

“是…是!連金錯了,可是他一個馬奴……一個馬奴怎麽會知道這些啊!難道我還不如一個馬奴嘛……”

素聞連金得寵,連小令子也派給他當跟班了,誰知一言計較起來,公子對他也是這般不客氣的。只是那連金卻也膽大,迎著公子的疾言倨色還小聲嘟囔了一句,很不服氣,又咬著唇瞪我,絲毫不避諱。

“趁我還不想罰你,站遠些吧!”公子左手一揮,對連金命令道。

“……是!連金知錯了。”連金即生驚異之情,臉上霎時鐵青,頓了一下方草草行了一禮,走遠幾步。

“那麽,阿真,你知道嗎?七龍寶駿之典故。”

“呃……”

十八公子的情緒變得十分快,轉臉就恢覆了和善之態,而我目光才從連金那裏收回來,又是措手不及,嗓子裏卡住了似的,況且上次我未曾回答徐道離,這次要不要說呢?說了又會不會顯得突兀?

“怎麽,不知道嗎?”他殷殷地看著我,玉顏生光,丹唇外朗。

“我…我……”我抑制不住地緊張起來,他這張絕妙的面孔擺在眼前,實在令人心慌意亂,哪裏還管得什麽七龍寶駿,早就像入了迷津的小舟難辨方向。

“哦…呵呵,也對,我想起來你不識字,自然不曉得這些。”

他忽地搖頭笑起來,似是放棄了,可我見此情形反倒有一線失落,不甘埋沒,情急之下便脫口喊了出來:

“七龍寶駿是秦皇坐騎,分別是追風、白兔、融景、追電、飛翮、銅雀和長鳧!”

我是一氣傾吐,說罷了渾身僵直,好似做了什麽天崩地裂的大事一般。我睜大了眼睛望著十八公子,心中直打顫,希望他沒有被我嚇到,更希望他不要覺得我莽撞冒失。

“呵呵…呵呵…”只看公子眼皮陡然一擡,眼神一亮,然後笑了兩聲,擡起胳膊,手掌慢慢接近我,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啊……”我揣摩不定他的意思,顯得有些楞楞傻傻的。

“你知道啊!你竟知道啊!你當真知道啊!”他連連發出感嘆,神情似覺不真,又帶著慶幸。

“嘿嘿…嗯!小奴,小奴雖不識字,但……但是忠叔見多識廣,他經常給我講有關馬兒的典故,我都記下的。”我看他是讚揚的意思,心終於放下來,便把此事又歸功給忠叔,算是圓了場。

“哈哈哈!好聰明的小徒兒,你師父真是慧眼識珠啊!”

“公子過獎了,小奴…小奴只是恰巧記得而已。”

我被他說得面紅耳熱,不知是因為得到他的認可而歡喜,還是面對他的笑臉而羞怯,反正心口跳的更厲害了。

“唉,你師父要是教你認字就好了。你若認字我便不要你做這馬奴了,也叫你到我書房裏去。”

我這裏正覺如同在飄在雲端,他口中又嘆息起來了,眉間略略揪起,眼睛打量著我,語氣中滿含可惜。我見他此狀,不免想起自身底線,並不能一味張揚,方才那般已算是破天荒了,要收斂,要清醒。

“識字可比記這幾個名字難多了,小奴剛才實在賣弄了,請公子不必掛在心上,權當笑話。”

“嗯,呵呵呵…好了,無妨。也鬧了這半晌,我先去了。”

他說著起身撣了撣衣袍,昂首闊步地離開了。那步伐就像他這段時日每次離開的時候一樣利落幹脆,並未因我今天多說了兩句而有什麽不同。然我雖不盼著不同,卻也看得出,我這馬廄,我這馬奴,不過是他消遣時光的工具而已。

我也認了,工具也罷。

“我若果然識字,你真的會叫我到你書房裏去嗎?我真的可以到你的書房裏去嗎?”

我久久地凝視他離開的方向,自言自語。

自管家吩咐將禦馬歸廄,後院就又多了四匹馬兒,清一色的公龍馬,俱都是在七八歲的健壯年紀,長得一般高大,骨肉均勻,威武卻又馴良。十數匹府馬中,僅有徐道離常用的那匹銀鬃馬可與之相較,而府馬本身亦非劣馬。既如此,金貴的禦馬所食飼料也不用府馬常用的稻谷幹草,而是要新鮮青草配以黃豆餵食,而這青草須得趁著天氣晴好時往山郊去收割新鮮的。我算是有些可忙的了,隔幾日便起個五鼓前,坊門一開便推著平素拖拉大件的推車往城外去,割上紮紮實實一車子再回來,總要花去半日辰光。

且又是一天,晨間起來便往那山郊野地去割草,巧是前一日剛落了小雨,滋潤得山間生機勃勃,青蔥片片,我自埋頭苦幹了一兩個時辰,將那推車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比前幾次多了不少。回轉之時,因這草山略高擋住了眼前視線,我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前行,不時側身看一看前頭,好在一路直到進了城門,也並未撞到什麽。過了一條坊裏橫街,正往另一路口左拐,車輪卻一下卡住了似的,怎麽推也推不動,我心上一緊,直以為是撞到了別人家的東西,立馬放下推車手把上前去看。然而映入眼簾的一幕,令我登時倒退了好幾步——兩個體型魁梧的壯漢擋在推車前頭,各伸出一只腳抵在車板上,目露兇光,赤膊著雙臂,手裏拿著木棍不停搖晃,而他們身後站著的正是連金。

“你怎麽才來啊!我可是等你等了很久了!”連金緩步從壯漢身後走出來,一如初見時不屑地看著我,嘴巴微抿,笑得陰冷。

“我與你並無仇怨,你這樣是要做什麽?”我心中甚是害怕,望著他一步一步逼近,只能壯起膽子向他問話拖延時間,但是仍覺希望渺茫,因為大概不會有人來救我,我更打不過他們。

“並無仇怨?是嗎?!”他聽罷跨一大步來到我眼前,惡狠狠地喊道,眼睛裏似要蹦出火光來,“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時就提醒過你,下等的馬奴只要伺候好那些畜生就行了,你卻敢覬望於十八公子!你是不是以為公子愛馬,就會對你另眼相待些?!還每每在公子面前賣乖弄巧,是不是想有朝一日取我而代之?!”

“我沒有!我沒有……”我握緊雙拳奮力辯白著,可在他的氣勢洶洶之下又顯得那麽無力。有許多理由我不能講,有許多情況他未必會聽。

“你還敢說沒有!”

他氣急敗壞,話音未落,擡起手就是重重一掌落在我的臉上。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這力道打倒在地,霎時間臉龐辣痛,頭暈眼花,想再站起來都使不上力氣。

“好了,交給你們了。給我把他帶到後面小巷,記著,留他一條狗命,別叫他斷了氣。”

隱約間只聽他在吩咐,下一刻我就被騰空架起,往那小巷深處走去。我終究沒逃得掉,一陣陣拳腳相加,棍棒如雨,要比幼時被崔氏夫人毆打重上十倍不止。無論我如何抱住頭縮成一團,左右翻滾逃避,渾身上下都被他們打了個遍。

“還不住手!!”

忽地傳來一聲大吼,還不明所以,拳腳棍棒卻隨之即停,我方顫抖著小心地睜眼去瞧,視線裏竟看到了徐道離的身影——他一手握劍朝兩名壯漢直指過去,一手揪住連金的衣領幾乎將他懸空提起,怒目切齒,威嚴冷酷。

“快……快快快!放了他!”連金此刻倒像是換了個人,狼狽不已,滿臉煞白,只剩得一雙驚慌的眼睛能動一動。

兩名大漢見狀相覷一眼,很快將手中兇器扔掉,亦丟下連金不管,拔腿就逃走了。我終於得以喘息,扶著周身劇痛,緩緩地坐起身靠在了墻角。

“哼!”徐道離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才將長劍收回朝下,那一邊又將連金猛一把摔撞在墻上。

“徐先生!徐先生饒命啊!連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連金已是嚇得三魂去了七魄,連連告饒,不斷向後挪動,臉上急得是大汗淋漓。

“滿府裏都說十八公子收了個伶俐俊秀的小仆伺候書墨,我前時見你幾次,也覺尚可,可今天真是讓徐某長見識了,卻原來你是這樣嘴臉!你主人素日友善高潔,他知道你在外如此胡作非為嗎?!我今天就幫你主人好好教訓一下你!”

“不要……不要啊!徐先生!小的只是一時迷了心竅,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徐道離說著又將方才收起的劍鋒對準了連金,那連金本已不堪,此刻更是驚懼萬分,直對著徐道離小雞啄食一般磕頭求告。這一幕雖看著令人解氣,可如此下去未必是什麽好結果。

“請徐先生放了他吧,我……我沒事。”我平靜地說道。

“阿真,你說什麽?”徐道離不可思議地看向我,指著連金的劍鋒未收起半點。

“請徐先生放了他,我替他向先生求情。”我覆述一遍,忍著痛擺正身子,朝他深深弓腰請願。

“你!你這個不爭氣的!”徐道離自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態度,可與我對視之間的眉目到底還是松弛了下來,他覆又看向那連金,擡腳便是一記踢在他的肩頭,“滾!以後如若再犯,就連著今天的賬同你一起清算!”

連金聽到饒了他,終於擡起頭來,那額前早已磕爛了一塊,未及多說一句,便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多謝徐先生,小奴今天又欠了先生一筆,日後必定好好報答先生。”我扶著墻壁一點一點站起來,想走近了再謝一次。

“你是怎麽回事?被他打成這樣了還替他求情?你是不是腦子被打壞了?方才若不是我恰好路過看見他,你今天被打死了都沒人知道!”他餘怒未消,無法理解的樣子,卻又伸手過來扶我。

我未敢受他扶助,只略靠著墻面,勉強站著。“徐先生不也還是放了他嗎?”我低著頭說道。

“那還不是你……唉!”他長嘆一聲直搖頭,怕是被我一句話噎得不輕。

“先生不要氣惱,諒他也不敢了,況且他方才也並沒有想要小奴的性命,只不過是洩憤而已。”

“洩憤?他能與你有什麽恩怨?你不是和他沒往來嗎?”

“小奴是與他沒有往來,但十八公子愛馬,常來馬廄與我論馬,他亦跟著卻又插不上話,還被公子訓斥過幾句,不免心裏不舒服。他不是一向很受寵信的嗎?”

“原來還有此番內情!但不論如何,他這樣做都是犯法的,你難道不想他受到懲罰嗎?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要放了他。”徐道離抱臂看我,眉頭深鎖,一副不解惑不罷休的樣子。

“咳咳咳……”我有些支持不住,背上的傷處尤其疼痛,開始微喘起來,“這個…自然是因為他是長公子為十八公子花費了一年時間才挑選到的滿意之人,數月來又甚得公子的歡心,可見他還是有本事的,其他的旁人沒有必要多管。先生是門客,小奴是馬奴,都跟十八公子沒有太大的關聯,這種事也是偶然,隨他去吧。”

“唉……我光是聽著就覺得憋屈死了,你竟還能講得和道理似的……”他是無奈之至,完全無法認同,“唉,也罷也罷,看你這樣子傷得不輕,我先帶你去醫館吧!”

“不!小奴不去。方才先生來得及時,他們並未打了很久,這點傷過幾天就好了,小奴卑賤之軀哪裏那麽金貴?還要大夫醫治,小奴從來沒有過,不會去的。”

他不知我是女子身,最怕見大夫,無論外表如何喬裝,手上脈象一摸便會露陷,所以只要我還清醒就不可能隨他去的。我邊胡亂編著借口邊沿著墻壁慢慢往外走。

“我發現你這小孩不僅不要爭氣上進,而且嘴巴像鴨子一樣硬!你是不是擔心沒錢醫治?”徐道離擋在我面前,像座鐵壁似的。

“……小奴確實無錢,也覺得沒必要。”

“那我把你上次替我結掉的酒錢還給你總可以去了吧?”

“酒錢?”他突然轉了話鋒,我卻懵了,完全想不起來是什麽酒錢。

“東市酒肆的濁酒,我常去喝的。因前時去蜀地行走匆忙欠了些酒錢,待我回來去結賬時,店家卻告訴我有一蕭府小奴早替我結了。長公子大婚那日我見你喝醉了酒說的夢話提到了濁酒,便猜是你,難道不是嗎?”

他這一提我確是想起來了,還是去年隆冬時節的事情了,可他又說什麽醉話,難不成那天我喝多了是他將我放到柴房裏去的?那也太丟人了吧……

我更不敢看他,硬著頭皮說道:“嗯……是小奴,東市那家酒肆是忠叔原先愛去的地方,我隨他習慣了冬日飲酒,不曾想那日去時店家問起來,便順道幫先生結了,舉手之勞,就當是報答先生從管家那裏救了小奴吧。今日我又欠了先生一筆,先生若再還我酒錢,小奴便欠的更多了。所以…告…告辭……”未免他再阻攔,我憋住一口氣,強按住身上痛楚,加快腳步走出了巷子。

“好!你不去便不去吧!我真是中了你的邪了!非要屢屢管你的閑事來!”他亦大步流星地邁出小巷,呼一陣走到我的前頭去,終於離開了。

鬧了這一場,時辰已經近申時,我想起廄中馬兒到現在只晨起出門前餵了一次,便不敢再耽誤,重新整理了推車繼續前行。雖每走一步身上所有的筋肉都在扯著疼,但也只能如此。

“我來吧。”

剛走了沒多遠,正推著的車把上多了一只手,一看,徐道離又回來了。他怎麽總喜歡做這種走了又來,一會兒一個主意的事呢?

“我也回府,順便。”他漫無表情,從我手中拿過了兩只車把。

他樣子雖奇怪,但我知他是個良善之人,方才拒絕了他的好意,此刻亦不好過分推辭,只由著他推車,自己慢慢跟在後面。

“阿真,我剛才話說重了,你別放在心上。”他突然轉臉看我,眼神態度柔和了許多。

我搖了搖頭,也有內疚,道:“沒有,是小奴不識擡舉。”

“阿真,我同你說心裏話吧。雖然我無意中見到了你會寫字,也很好奇,但這不代表我會做什麽逼迫你的事情。我幾次叫你去向十八公子自薦,不過是覺得做馬奴真的屈了你,所以你每每表現出沒有興趣的樣子,我都會覺得你特別不爭氣,剛才也一樣,明明別人都將你欺負成這樣了,你還替他說話。上次心煩意亂,去馬廄戲弄了你一次,你應該挺生氣的吧?呵呵呵……我徐道離是粗人一個,有時候行事就是這樣,你多擔待吧。”

不知道怎麽了,還是頭一次看見徐道離這般語重心長的樣子,心中竟很感動。他好像是第一個身份高於我卻拿我平等相待的人,我之前卻從未發覺。便細細回想,他一直是這樣的,而我只覺得他是喜歡和人搭話,嬉皮笑臉,放誕不拘,這竟是被眾人對他的評價所迷惑了。

回到府上,他不僅親自餵了馬,清理了馬廄,還去管家那裏為我告了兩天假,說我上山割草時不慎摔下,果真沒有多言連金的事情。臨走時,他甚至將飯食和熱水都端到了我的跟前。我全程就像一個木頭人,既驚恐又不知所措,因為他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又一次翻新了我的認知,似他這般為我前後忙碌的,從前只有老家院一人,而老家院從小將我養大,與我親如祖孫,這徐道離卻是個毫不相關的人啊……我應該再不能將他與府上眾多主子、門客先生等同視之了。

入了夜,周身疼痛稍有減輕,但依舊擾得人精神不專,難以靜心入睡。我點了燈,拿出一面破銅鏡照看自己,雖不至於鼻歪口斜,卻也是頭破臉腫,實在很醜。如果十八公子看到此時的我,恐怕也會嚇一跳吧,我不追究是對的。

其實我不願追究連金,也並不是因為連金太難得,太得歡心,我也是人,我也會覺得委屈傷懷,可追究又怎麽樣呢?一來公子寵信連金絕非一般,而我在公子心中卻並無分量,他知道此事後未必會棄了連金;二來就算責罰了連金,他那種人就不會恨我了嗎?也許會變本加厲;三來此事傳揚出去,公子必定顏面有失,當下是他受封的關鍵時候,不宜多事分神。所以,我既無勝算,又無好處,也更怕令公子煩惱生了嫌惡,再也不會對我笑了。

我的卑微是處處卑微啊……

此後不到十天便是四月望日,十八公子受封的聖旨將會在辰時賜臨蕭府。我再也不像府上前幾次大喜時漠不關心,而是早早就跑到正門對面一處小巷口等待那番盛景。我雖站得隱蔽,卻能將府門口一覽無餘。這蕭府是開化坊中最煊赫的門第,正門前的橫街自然也是坊裏最寬敞的,此刻早已清街,一應行人車馬都不見,只有蕭府上下滿門依著長幼次序恭順地排立於正門之下。老爺蕭瑀在首,身著深紫朝服,腰系十三銙金玉帶,形容莊重,目光凜凜,那十八公子就站在老爺右側,褪去平素隨意瀟灑之妝扮,他如今穿的是淺綠圓領衫服,裹的是深青絹羅襆頭,束的是九銙銀腰帶,足蹬烏皮六合靴,通身的少年意氣,昂首伸眉,風姿英發,竟與他身後一眾儀表亦不俗的平輩弟兄成了霄壤之別,所謂珠玉在側,不啻如此。

過了不多時,只看遠處一隊車馬緩緩走來,陣勢雖不大,但領頭軍士威重肅穆,車駕亦四面錦緞,莊嚴華麗,想來那宣旨的官員階品亦不會很低。片刻後,車隊在正門前停穩,車內下來一位紅袍老者,他高舉一道卷冊緩步走近,蕭府眾人便齊齊跪了下去。開始宣旨,那老官員嗓音重濁,一句一長音,把個封爵授官的旨意念得氣派而生動,令我這不相幹的人聽在耳內都頗覺心神蕩漾,激動難平。

按照聖旨裏的意思,十八公子襲封蘭陵縣開國公,位在爵之五等,享食邑一千五百戶,永業田二千五百畝,授正七品下越王府兵曹參軍之職,三日後就可上任。這真是春風得意,雙喜臨門,要羨煞多少渴求功名的白衣少年郎。不過,似公子這般第一流品貌的人物,將來仕途作為必不會辜負這高貴出身吧。

時下旨意宣畢,宣旨官也已離開,眾人間的氣氛輕松了許多,俱都露出了喜悅的笑容。那兄弟姊妹都來向十八公子賀喜,將他簇擁在當中圍了好嚴實的一圈,他自己亦是紅光滿面,不斷拱手回禮。我的眼睛看他,恍若一尊神明似的,周身散發出光芒。

“好看嗎?”

我是無比沈浸,不能自拔,卻不料身後寒凜凜一句嗓音突然響起,嚇得我猛一趔趄,差點沖到橫街上去。方一看,是徐道離。他背手站在我身後一步之外,好似洞悉一切似的神情,也不知來了多久了。

“徐…徐先生,你…你什麽時候來的啊?”我驚魂甫定又很心虛,略有些難堪地問道。

“嗯,來了有一會兒了,我看你如癡如醉,不忍心打攪你。阿真,你真是好興致啊!呵呵……”

他抱起雙臂,作思考狀看我,臉上又帶著嘲嘆般的笑容,一時更教我無地自容,只低著頭沈默,兩只手在衣服上亂擰。

“我昨日宿在外頭,今早正抄這條小路回府就看你一動不動地趴在這裏。倒也奇怪,你這冷淡的性子也愛看熱鬧嗎?”

我自然是要一如既往地編造個理由,思忖著緩緩擡頭瞥了他一眼,道:“小奴……小奴就是,就是想見識見識。以前也常在府上有大喜時來此觀望的。”

“哦,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面啊。”他點點頭,也還新奇,“那走吧,這熱鬧也看完了。”

“是,小奴也正準備回去呢!”

他好歹是沒起疑心,我也省卻了許多尷尬。

回到馬廄,我依舊打理起日常的事務,只是想今日定是要閑了,應當沒有人會用馬出行。再過一會兒,前庭的笙簫管笛恐怕又要響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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